我对安乐死的看法 “在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权利业已丧失之后,卑怯地依赖别人,寻求苟活,理应招致生命自身深深地蔑视。”生命是属于创造、上升、活力、价值的,当生命成为苦难的工具、绝望的侍者、泪水的淋湿布,生命有权选择反抗:主动的死亡。如果说,保存自己,维护个体的存在,求生是一种本能,那么惧死──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怜悯就是这一本能的另一方面。而安乐死正是对这一本能的否定和反抗,所以我得说,安乐死是现代人最重要的表现人对于本能的胜利之处,它使人离开了死亡的阴影,能在阳光中和死亡直接面对。 活着意味着生命的自我选择和造就,意味着自由和可能性,而死了的人只能是他已经是的,他无法再改变自己,死亡意味着人的可能性的丧失。因而对于人来说死亡就是和一切话别,就是丧失。但是没有什么比人更伟大,他将死亡也包括在活着之中,──因为他可以选择死亡(苏格拉底就这样选择过),这样,人就使死亡成为活着的一个内容,对待死就象对待生命的任何一个环节一样,一切都在自主之中。 安乐死充分体现了人的力量:“自愿选择的心境澄明而愉快的死,执行于纯净和见证之中,因而能在告别者还在场的情况下做一个真正的告别,同时也对成就和意愿作一个真正的估价,对生命作一个总结……一个人应当冲出于对生命的热爱而希望另一种死,一种自由、清醒,并非偶然和猝不及防(的死)。”(Fredrich Nietzsche). 现代医学不是为了剥夺人的体面、庄重、尊严、意义……这些人的正面因素而存在的,迄今为止我们尚没有很好地领悟现代医学的意义,它不是为了延长人的生命而是为了提高生命的质量,它不是为了使人活得更长久而是为了使人活得更美好,而有利于人的尊严、体面,因而如果生命的存在本身有违于这一目标,如果死亡这时变成为体面地活的方式,那么,现代医学应该毫不犹豫地将死亡也纳入自己的范畴:死亡应该是现代医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方法,它的地位不亚于任何一种医疗药物、器械。从这个意义上说,安乐死提升了死亡的意义,是安乐死这个概念真正使死亡成为一个现代概念,它在本质上区别于饥死、战死、病死、祸死、老死等一切被动的死亡方式。但是安乐死并不就此是一个医学概念,也不是一个社会学概念,因为它的前提是绝对的自我选择,它是现代人的自我伦理学,一种毫无监视、义务、压力的自我伦理学,它是超善恶、超生理、超社会的极端的个人意志现象。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一个人自己承担自己的意志,自己主宰自己,包括主宰自己的毁灭。 安乐死:让离去的人有能力向着送行的人挥手。这就是自由。 人失去了宿命的控制和压抑、失去了天神的毁灭与打击,远离战争、饥饿、冒险,疾病和死亡讲和了,疾病不再带来死亡而是延迟了死亡,使死亡看上去变得更为缓慢、更为艰难,现代医学为怯懦者、苟活者,无耻地消耗这个世界的人提供了条件。他们活着就是消耗,祈望医生施以疗救,活着成了生命的唯一任务,除此他们就再无任何目标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现象更反人道、反人性、反人类,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生命更让人类感到侮辱、羞愧了。这里医疗成了特权。农民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苟活的,只有特权者,他们选择医疗,一种无聊的作为特权的医疗。 我们总有一天会接受安乐死。从历史上看我们中国人对于肉体的感情是极为矛盾的,一方面我们对肉体是蔑视的,我们是一些灵魂主义者,“杀身成仁”是孟子的教诲,要做一个伟人就得接受肉体的折磨(“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泛其身”),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方面,我们又是一群肉体主义者,讲究身体发肤父母所授,不敢自主──对自己的肉体我们小心翼翼地加以保存,就仿佛一个仓库保管员保管不属于他的货物一样。中国历史上像鲁迅那样对死亡报一种恣意蔑视、俯瞰的姿态的人是很少的(《野草》:我对于死亡有极大的欢喜),先秦刺客人格中有这种因子,如荆轲、聂政者,但是不知失去了这种力量。我们开始羡慕无疾而终、寿终正寝,也许是出于对“正寝”的爱好,对于中国人来说,最好的死就如同“寝”,而且还是“正寝”:死得有名有份是中国人最大的理想。而且死后还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怎么证明呢?欺世奸雄可以在国人的痛骂中“不朽”,英雄伟人可以在后人的传颂中永生,而至于一般人则退而求其次,只能求死后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存在。所以中国人最讲究孝,孔子说以孝治天下,孝顺的儿子只要“父母在”就“不远游”,为了防备父母突然死亡而不得“正寝”,为了安抚父母的死亡恐惧,儿子就得时时刻刻呆在父母的身边──一个“孝”字实际上反映了老年人的死亡恐惧。孔子更进一步说父母在的时候儿子必须事事听从父母的,父母不在了依然要遵守父母的意志:“三年无改父之道”,这个“父母”不仅活着的时候怕自己不能正寝,而且怕自己死后不能有名有份,而要求子女守孝。孔子把治国的大道理归结为“慎终追远”,归结为孝道,实际是一种老年心态在作怪,是他的死亡恐惧的表现,可怜国人被他的死亡恐惧左右了千年而不自知。但是同样是在中国,我也感谢另一些先祖,他们创造了另一些好得令人感奋的词语:“视死如归”就是一个,看待死亡就像是看待回家一样。 所以,我说,死亡并不可怕,所有必然的东西都不可怕,甚至恐惧死亡也不可怕,它或许能激发对生命的无边热爱与激情,成为轰轰烈烈生的前提,可怕的是庸人对死亡的畏惧,面对死亡时的卑怯心态,如果整个民族都认同庸人对死亡的恐惧,让它主宰了整个民族的生存理念,那就可怕了。 安乐死是勇敢者的专利,它将是勇敢者墓碑上最美丽的花环。它永远不会写到卑怯者的墓碑上。 西蒙·波娃的一段话(《西蒙·波娃回忆录──清算已毕》,第47页)〗 我为什么对死亡有点儿淡漠了?是因为在我看来最后的岁月还很长?是因为我不象过去那样留恋生命了?我相信,真正的原因在别的方面:假如我在15年或20年以后死去,离世的将只会是一个年迈的老妪了。这么一个八旬老人死去,我不会感到触动;我也不希望在她身上延续自我。当我寻思自己的末日时,我只为一件事情感到伤心,那就是我会引起可数的几个人的痛苦──对我来说,这几个人的欢乐是必不可少的。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e4744a14a2161479171128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