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源期刊网 http://www.qikan.com.cn 书林秋草忆孙犁 作者:周朝晖 来源:《读书》2012年第01期 漫漫溽暑,蛰居湘水之畔,购读孙晓玲回忆父亲孙犁的散文集《布衣:我的父亲孙犁》(孙晓玲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一一年版),内心涌起阵阵感慨:逝者如斯,孙老化鹤西去,已经整整九个春秋寒暑了! 孙晓玲是孙犁最小的孩子,从小经历和感受到家中的一切,亲历孙犁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退休后又居家侍奉孙老左右,看到了父亲的辛勤耕耘与迎来送往,以第一现场目击者的亲情视角,追忆父亲与整个家庭内外的各个片段记录了下来,真实感人。一个真诚、淡泊、爱心弥满、孜孜求道的文学信徒高洁的形象不时浮动在字里行間,也与我和孙老之間一段奇特难忘的书缘记忆相重叠。 书架上有一本简装的《书林秋草》(孙犁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八四年版),牛皮纸书皮的边角已经残破,书页也微微泛黄,粘贴在扉页上的一枚三角形的红叶已枯干发脆,却殷红依旧。这本书在晴耕雨读书房里数千卷藏书中算不上稀籍善本,但我却始终视其为珍宝,只因它维系着我对一个从未谋面的老作家孙犁的殷殷怀念。 买书的嗜好始自少年时代。与书结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购读了孙犁的《书林秋草》的一个暑假,当时我还是个初中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孙犁的《书林秋草》算得上是我购书藏书生涯中的第一本入门和启蒙书了。为什么会买下这本书呢?也许是我们的语文课本里学过孙犁的名作《荷花淀》所引起的亲切感,也许是书籍本身美好的品相吸引了我:书不太厚,但装帧精美,代表了那个时代出版界的最高水平。扉页上作家亲题的书名“书林秋草”四个字温婉敦厚,与草绿色的原稿纸相映成趣,不但衬托了书的内容,而且令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坐拥书房、披览阅读的温馨情怀。 那时的我没有更多的零花钱买书,这本小书成了那年我常读不懈的经典。“少年心事好像夏日的天空”,记忆中,在那个漫长的暑假,蝉声里、夕照中、午梦的边缘,都打上了这本书的印记。它所带给我的快乐远远超乎意料。那年深秋我和舍弟登万石岩时,特意从石缝里采摘一枚尚未红透的掌形爬山虎叶子,细心地镶贴在扉页上作为点缀,庄重得像给最好的朋友赠送礼物一般。如今那片掌形的红叶颜色已经转成暗褐色,依然粘贴在书的扉页左下方,上面还有我当年附属风雅拙劣的笔迹:“一九八三年厦门,癸亥秋。”距今已过四分之一世纪了。 那是一本可读性很强的书话文集,讲的全是书的故事、书的命运,文章中折射出一个嗜书如命的老作家与书同荣辱、共患难的人生历程。有一段写到,孙老的家在“文革”中被抄,大半生节衣缩食,冒着日寇的枪林弹雨保护下来的书籍也被洗劫一空,重获解放后,被抄走的书籍虽被退回,但已残缺不全,特别是一些成套的系列丛书,如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著名的龙源期刊网 http://www.qikan.com.cn 《万有文库》,都已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这使他格外伤心、痛惜。透过沉重的文字,我深深体味到一位饱经风霜视书籍为生命的老文学家的感喟和无奈⋯⋯ 也是那个暑假,我在厦门中山路新华书店的二楼古旧书柜的架子上,竟然发现了解放前印刷的商务印书馆版《万有文库》系列丛书零星散册,编著者的名字好像正是孙老《书林秋草》中提到的版本。惊喜之余,我萌生了为孙老补书的念头,当即花了七八角钱买下一本品相较好的国学丛书之一《王守仁》,如获至宝般地揣回家,背着大人,斗胆给孙老写了封信,说明寄书原由后却连落款都不敢署上自己名字,杜撰了一个所谓“周梦秋”的假名,连同那本书一起寄给了三联书店转交孙犁收,也不知道能不能寄达孙老手中,不久也把这事给忘了。 暑假转眼过去,开学了。一天下课,传达室的校工林阿姨冲进教室,手里举着一个牛皮纸包,大声喊:“初二•七班,谁叫周梦秋?谁叫周梦秋?有天津寄来的包裹!”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惊叫:“是我!”那时,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收有孙犁的《荷花淀》,大家都知道孙犁的名字,同学们立刻轰叫起来。看到《天津日报》编辑部业务用大号牛皮纸信封上写有我的学校年段班级和周梦秋的假名还有“天津市多伦道22号孙犁寄”流畅练达的钢笔字,我才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我在同学的啧啧赞叹声和议论声中哆哆嗦嗦地打开纸包,一本精装版的《孙犁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赫然眼前,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周梦秋同志指正 孙犁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四日”。没想到,对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初中生幼稚而冒昧的举动,孙老竟会这么郑重其事地给予回应,投之于李报之于琼瑶,还称我为“同志”!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真是受宠若惊,心头洋溢的惊喜、骄傲和幸福真难用语言形容。回家后,用牛皮信封包了书,小心藏起来,随后给孙老写了一封感谢信,这一次,才落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一个多月后,我又收到了孙老寄赠的最新出版的精装版《孙犁评论文集》,这一次孙老签赠的是我的真名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奔命于升学考试就业出国,碌碌庸庸,一事无成,和孙老之間没有更多联系。作为他的一个忠实读者,我精读、剪贴他在报刊上的作品,从《远道集》、《秀露集》,到《淡定集》、《无为集》等,几乎购读了孙老晚年所写的十本新作,从这些文章中默默关注着孙老的状况。家中的书橱挤得满满当当,那本《书林秋草》早已淹没在上千本书林丛中了。 十年后我远渡日本游学,班上有位来自天津的女同学王丽华,家就住在多伦道,一度与孙老比邻而居,我经常向她打听有关孙老的一切。从她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老作家那高大而孤独的背影。有一年学校放春假,女同学回国探亲,我特意托她带去一盒日本银座文明堂的茶食点心送给孙老。 待女同学回到日本,孙老托王同学带来令我喜不自禁的礼物,又是孙老亲笔手书赠送的一本薄薄的《孙犁诗集》,最让我欢喜的是女同学还拍了几张孙老的照片——高大的身材,消瘦的脸庞,慈祥、儒雅,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睿智。女同学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见面的过程:孙老已经搬离多伦道,迁入公寓了,老人静静听了王同学的介绍时,似乎对十年前我这个陌生的小读者给他寄书的往事还有印象,说了一句:当年给我寄书的小朋友,到日本读书去了。“很龙源期刊网 http://www.qikan.com.cn 和善的老头,话不多,听人讲话时总是微笑安静地看着你点头。我走的时候,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我下了楼梯……一个很可爱的老爷爷噢。”没想到,事隔十年,我和孙老的书缘还能够延续!我把书和照片看了又看,兴奋之情不亚于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 黄山谷词云: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归国之后,一切都没有着落,万事行路难,一度非常落寞。住在家人为我准备成家用的朝海的房間,崭新的家具和卧具还是使我感觉陌生夜不成寐。去国之后,家里几度搬迁,原先我精心收藏的一千多卷藏书七零八落大多不知所终,散发油漆味的书柜上取而代之的是舍弟的一大堆房地产、股票投资、艺术品收藏、曾国藩成功学之类代表那个浮躁时代的流行读物。一个不寐的深夜,我在家里的杂货堆里找到了久违的《书林秋草》,再读之下,少年往事如片片秋叶掠过眼前,心里泛起的慰藉和感动无法言传。时光如水,世事如梦,最终抚慰我心的,没想到竟是少年时代读过的一本小书啊。 村上春树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不会消失的东西吗?有,我相信,你最好也相信。”孙老高大执著的身影已经步入文学史了,但书梦依旧,他的文章和品格长留人間。客窗外,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夜漫读旧书,如浴春潮。客居无事,聊作此文作为怀念孙老的一炷心香吧!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14ea1aa4a88271fe910ef12d2af90242a995abf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