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之道 张 炜 我看过蒲松龄的画像,彩色的,坐在大圈椅子上,穿了官服,一绺胡须。他希望留下一个官的形象,尽管一辈子求官不得。据说他的代表作《聊斋志异》就是刺向官府的,寓意极多。求官不得,又发现官坏,就刺官。 他离我们很近,所以关于他的行迹考证起来并不难。山东一带是他生活的地方,所以去的地方也比较多。他还曾到南方短期生活过。崂山上,太清宫面南大殿,左边的厢房就被指定为蒲先生当年写书的地方。这个厢房阴气甚重,方砖铺地,小桌卷边,很有些特色。 我已经去了崂山许多次,每一次都小心地探着看那个小厢房。里面有浓烈的香味和烧纸味。这气味传达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但非常熟悉。我并觉得有多么浓烈的宗教气息;相反,一种世俗的、底层的感觉,一种迷信状态,总是在烟火里环绕着。真正的宗教并不完全依靠迷信支撑,相反,它总是由求知的主体来确立。宗教离开了科学与思辨,也就开始变质。 蒲松龄的书总由极多的矛盾所交织,并不像一些研究者说的那么简单和纯粹。他们说他是借说鬼道妖来刺贪刺腐。其实他的兴趣分散得多,思想也芜杂得多。思想芜杂得多。比如对待官场,他的态度就有羡与嫉,有恨有鄙,更有些不可割舍的情结在。他是一个迷信的人;而迷信,与我们现在讲的“宿命感”又有不同。迷信是一种更简单的、更浅直的思维。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民间化、底层化,非常世俗化的文人。他是个文章高手,但又仅仅是个乡下秀才。他的境界还停留在乡间秀才的水平上,这又与他极高的文字技巧与修养不太相符。 其实这现象古今皆同。当今文场也是这样。不少人在走“大俗大雅”的文路。这样做不是深得文章之道的结果,而是囿于各种条件走不出自身屏障的缘故。这样的道路也只能“大俗”,并由此获得自身的生命力。但这样做到了极致,往往也只是第二流境界。因为这样做其实只是“民族唱法”与“通俗唱法”的混合物。而第一境界常常由“美声唱法”或“民族唱法”才能到达。因为手法本身也需要一种纯粹性。 蒲松龄之道,是松驰就便之道。 我从浓浓的烟火气中,真实地感到了这位说狐的高手。小桌冷清,冬天会格外艰苦。想一想这里的寒夜,烛光跳跃,老先生勉强握住一支毛笔,写出自娱的文字。一个失意的秀才如果没有自娱,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从崂山的写作厢房再回头看淄博故居。那里的陈设也像一个庙,那里面供的是蒲先生。 有这样的屋与人,才有那样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有别一种色彩。乡间隐秘都从他的笔底透露,各等传闻也都由他转述。他是一个民间故事的搜集者,也是一位整理者。他在记录和整理的时候并不那么忠实。因为他总顺着自己的心愿改写一二或大部。好在那些传说的精神仍然完好地保留了,这又构成了他的文章之魂。他的全部文字,其实正是以这样的民间魂魄来传世,来不灭。 中国民间喜欢迷信。如果想在民间畅通,一个文人就要装神弄鬼。蒲松龄的可贵处是他并不太装,而是真信鬼神。这又有了一份纯洁和简单。他的故事的魅力,自此也就滋生出来。这样,他既有了平凡的一面,同时又有了民众喜欢的一面,二者得到了相当好的统一。 《崂山道士》一篇流传甚广,也是他的作品中较易诠释的一篇。故事生动,新鲜,而且发生在一个道教圣地,人们可以具体地指点言说,进一步地生动。还有一篇《香玉》,就是写太清宫的白牡丹和耐冬——它们变化的仙女。 我在崂山上看到了仙风道骨的人。他们就是道士。蓝衣、黑冠、白袜,裹腿。走路时双手轻甩,灵动生风,有些爽气。看着看着想起了蒲松龄笔下那个又荒唐又不起运的年轻道士,心中一笑。当年蒲翁真的在此定下了这个奇妙的传说吗?不敢轻信。不过他来过崂山,并多有流连,这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74274b625ff7ba0d4a7302768e9951e79a8969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