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无望的事业”的证词——读卓今的《残雪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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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其无望的事业”的证词——读卓今的《残雪研究》

作者:易彬

来源:《云梦学刊》 2014年第1





(长沙理工大学 法学院, 长沙 410004

综观中国当代文学,残雪无疑是一道非常壮丽而奇特的景观:一方面,残雪自称其作品为“纯文学”,是为“真正有精神追求的高层次的读者而写作的”,一般的看法则是飘忽不定,晦涩难懂,像是一盘非理性的谜局。另一方面,残雪作品的写作量和出版量却又是相当之大,1987年出版第一部作品集开始,至今已有近80种作品集面世(其中国内出版的近50种)。残雪并没有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作品,但从市场反应来看,她显然已拥有一批“真正有精神追求的高层次的读者”——也不妨说,正是这样的“少数派”读者支撑起了一片自行其道的“纯文学”市场。

实际上,自1983年开始创作,1985年初开始发表作品,残雪的写作历程至今已有30年,早已非“现代主义”、“先锋文学”或者“新实验”一类标签所能涵盖。若考虑到大多数1950年代出生的作家正逐步退出历史舞台,而仅有包括残雪在内的少数作家仍保持着创造的激情、并不断推出新作,在这样多重背景之下,对残雪展开全面、系统的研究,让读者更好地认识残雪其人,透视其写作与当代文学的内在关联,进而更为全面地认识日益丰富的中国当代文学也就是一个非常迫切的课题。

从目前的研究局势来看,与残雪同为湘女的卓今无疑是非常突出的一位。2008年,卓今出版了《残雪评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12月第1版),第一次对残雪的生活与写作进行了全面评述。此后,卓今继续发力,广泛搜寻资料,深入接触传主,及时追踪新作,4年之后,又推出了煌煌40余万言的《残雪研究》(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12月第1版)。相比于众多偏重于理念辩诘的残雪研究者,卓今在研究路数、视域及整体框架等方面,是有着鲜明的特色的。

就研究路数而言,卓今从作家文学行为的实存性展开研究,更接近于一种“知人论世”的路数。“地方性遗传”的因素被置于首要位置,湘楚文化中的鬼神巫道之风在文化、风俗上的遗传被认为是滋养了残雪身上那样一种奇特的艺术感。残雪的个人经历与职业如当赤脚医生、开缝纫店等在其写作中所打下的特殊烙印也得到了细致而敏锐的体察。如早期小说《枣村》中的“鱼次随手扯了路边的一片野麻叶子擦脸上的血”一类句子被认为是“岳麓山的馈赠”,而移居北京之后所完成的小说集《暗夜》,其语言“干爽、响亮,应该跟北京的空气有关”。特别有意味的是,卓今为读者勾描了残雪的“正常人生”,她开的裁缝店名满长沙城,文化界人士纷纷请她量体裁衣;残雪“在写博客和写小说之间所呈现的状态是完全不同的”,博客文字轻松愉悦,“仿佛看到一个古怪、执拗、纯真的孩提时的残雪”,凡此,既撩开了残雪神秘的面纱,也彰显了卓今研究路数的实存性。

在研究框架方面,卓今显然非常注意把握一种整体的效应,既充分关注残雪作品的“文本特征”,对“文本叙事的深层体验”、“文学语言的探索与实践”、“文本的意象与意蕴”等命题展开了细致的剥索;也用了大量篇幅来讨论“残雪小说生发的历史语境与文化内涵”、“残雪小说艺术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建构”;还细致检索了国内外“残雪研究的研究”,对相关传播情况进行了深入勾描。这样一种研究框架,至少可视为是三重视域的融合,即写作者


的个体写作、当代文学史的总体语境与历史建构以及传播史的融合,这种整体框架的构设,既显示了作者的文学史抱负,也呈现出了残雪近三十年写作之中那些远未被充分发掘的文学史建构功能。

残雪小说扑朔迷离,难辨主旨,因此,残雪小说的“文本特征”及其“艺术精神”始终是研究焦点之所在。看起来,卓今更多地顺应了残雪本人的文学认知,将其文学行为认定为一种“纯粹艺术家的突围表演”——“突围表演”一说源自残雪本人早年发表的同名长篇小说(后更名为《五香街》,居然热卖几万册,并且出乎意料地出现了盗版作品),卓今细致地梳理了残雪“突围表演”的“双重涵义”,即“外在环境的突围”与“个人在精神层次上的突围”。

纵观残雪研究,至少在比较早的时候,有一种声音是比较突出的,即残雪的写作是对于政治文化及现实社会的一种象征式表达,文革记忆、中国式噩梦等等充满了社会学式判断的词汇也频频见诸评论文字之中(不少外国评论亦作如是观)。此等思路自然有其时代效应,对残雪研究而言,却可说是一大症结之所在,造成了误解与遮蔽并存的研究局势。再往下,并不难发现,随着文学与社会的关系逐渐松绑,曾经的先锋作家逐渐“后撤”,朝着精神王国或艺术界的更深层持续掘进的残雪事实上将评论者置于更加无措的境地。从这个意义上看,卓今对于残雪的“突围表演”所进行的细致缕析,实际上可说是在这个背景被抽空的时代里,给予残雪的一个更为纯粹而合理的评价。残雪小说的结构“是一种灵魂波动式的,情节的推进跟随人物内心的冲动往前展开”,其文体多有实验气息,其语言有着独特的艺术性与系统性,其主题意蕴则或如残雪本人的界说,是不断超越“精神的表面层次”,“目光总是看到人类视界的极限处,然后从那里开始无限止的深入”;“不断地击败常套‘现实’向着虚无的突进”,“永远抱着一种恋人似的痛苦与虔诚”去探询“那谜一般的永恒”,去寻找“那种不变的、基本的东

西,(像天空,像粮食,也像海洋一样的东西)为着人性(首先是自我)的完善默默地努力。”

也是在进入1990年代之后,残雪开始发表解读经典作品的文字,如今,这些文字已有数卷之多,解读对象基本上都是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如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但丁、歌德、莎士比亚等,中国作家则有鲁迅、余华等人。这等行为被卓今称为“第二次突围”,书中亦用了较多篇幅加以缕析,并且有意将其与残雪小说文本的解读等同视之。残雪的这类文字在逻辑上要清晰得多,但其路数仍是对于“属于艺术史的艺术”的读解,比如,从《铸剑》之中读出来的是鲁迅“作为纯粹艺术家”的一面,“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铸剑》所呈现的也就并不是“亲情道德内的复仇”,而是“向自己复仇”,“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艺术复仇”。由此,不难看出它们与残雪小说文本之间所具有的同构性,也不妨说,它们乃是残雪小说意图的外化,为残雪小说的解读提供了重要的参照。

对于“第二次突围”的关注实际上触及到了残雪研究中的另一难题:残雪出现于现代派风起云涌的1985年,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熠熠生辉的年份,她旋即被贴上了“中国的卡夫卡”一类标签。现在看来,与其说这是误读或错位,倒不如说是残雪那与世界艺术史等齐的艺术想尚未得到充分的展现。

当然,残雪本人的意图与其文本的艺术空间之间究竟能达成何种程度的统一,看起来也还是充满了未知数,也还需要更长的时间跨度的检验。但正如残雪在《属于艺术史的艺术——卡夫卡与博尔赫斯的小说》中所写到的:“在浩瀚无边的人类灵魂的黑暗王国里,有一些寻找光源的人在踽踽独行”,他们“照亮寻找者的想像,使他们在混乱无边的世界里辗转时心里又燃起了某种希望。这是一种极其无望的事业,然而人类中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始终在前赴后继,将这种事业继承下来……当星光刺激着寻找者心中的欲望时,寻找者会更加坚信:光是存在的,世界绝不是漆黑一团。”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因为残雪这样执著于“纯文学”的写作者的存在,文学的星空无疑会变得更加斑驳而灿烂。而这部《残雪研究》,无疑也可说是为这份“极其无望的事业”、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所写下的一份深入而独特的证词。




[责任编辑 余三定;责任校对 杨年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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