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 他丢硬币这一举动,在这星球的历史中添加了两条平行的、连续的系列:他的命运及硬币的命运。此后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将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 我反复画过一张画。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有一片更深的蓝。有人说像叶子,有人说像眼睛,像海里的鲸鱼。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其实没有任何含义,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老房间的旧床实在是太好睡了。随便一个睡姿里,都重叠着以往时光里无数个我的同一姿态。从小到大,一层套一层,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我觉得格外充实,安适,床是柔软的湖面,我静悄悄沉下去,在这秋日的午后。 竹峰寺 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那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实在难于形容。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干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我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毫无办法。前两年,每天上下班,坐车绕过一个交通环岛,岛心有一株大榕树,我很喜欢那株树,幽然深秀的样子。上班时车从这边过我看一下树的这半边;下班时从那边过,看一下那半边。好像非如此一天不算完整似的。那树也确实好看。某一天它忽然消失了。没什么理由,就是消失了。我无法解释它的消失,只好想象它是一只巨大的绿色禽鸟,在夜里鼓翼而去了。我像丢了一个根据地似的,惘然了几天。后来环岛上改种了一片猩红的三角梅,拼成五角星的形状。还有处幽僻的小花园,废弃在博物馆的一角,我夜跑时最爱隔着铁栅栏,向园中张望。心中烦乱时,遥想那里的荒藤深草、落叶盘根,就渐渐静定下来。后来它也消失了。楼盘像蜃楼一样在那里冉冉升起。相似的经历有许多次,似乎是在为老屋的消失而预先演练,让我好接受一些。榕树、废园、老屋,这些像是我暗自设定的,生活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失去了,我不免有种无所凭依之感 裁云记 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处,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我知道随便选一个洞口进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钟乳和璀璨的结晶,每一条通道都无穷无尽,引人着魔。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去选择。总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头了,又毕恭毕敬地退出来。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处耽搁了许多时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向我吹来的阴风。 值得人沉迷一生的事太多了。像你说的,每个洞穴都充满诱惑,难以取舍。我年轻时也在分岔处犹豫过。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所有洞口都陈列在那里任人选择;有的埋伏在暗处:我一脚踏空,就一头栽了下来,到现在也没有落到底。 我在纸上把有兴趣的学一门一门列出来。每门研究二十年的话,以我现在的寿命够研究一百二十门了。我可以花上一百年在远古的深海行,一百年去追踪建文帝再花个几世纪去死永动机,剩下的时间我将在所有洞穴间从容游荡。我将通晓一切草木的名称,熟知所有星星的温度。如果掉进某个陷阱,那就死心塌地,一往无前。晨光熹微中,我的手指从一排书脊上慢慢拂过,像抚摸着琴键,然后停下,抽出一本就着窗前的光亮,读起来。 李茵的湖 如同大多数爱情,我们那一次也有奇妙的开头和平庸的中场(后来是淡然的尾声):最初的甜蜜,最初的争吵,矛盾,矛盾的磨合,新的矛盾,磨合后的融洽和不可磨合之处的逐渐显露。我不再把这段爱情想象得足以牵系到广大的星空,只是冷静地觉察到了它的疆界尽量缓步向前而已。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af952c2724fff705cc1755270722192e443658f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