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锦瑟》教学思路刍议 作者:李晓林 来源:《语文教学与研究·下旬刊》 2020年第6期 李晓林 《锦瑟》之题,是摘取全诗前两字而成,同于李商隐诗集中《碧城》诸诗,虽有题实则无题,都是属于颇具义山特色的朦胧诗——无题诗。无题诗往往是字面有寄托而又不好明言,加之诗中多用典实,想象微妙,故而时常使读者感觉主旨游离,朦胧不定。而《锦瑟》一诗,堪称李义山无题诗“晦涩之最”,关于其主旨,历来解说纷(如悼亡说、恋情说、自伤说、音乐说、怀人说等),难有定论。金元之际,诗人元好问就感叹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绝句》之十二)这番喟叹在后世得到回应。清代诗人王士祯说:“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精华录》卷五)虽然有众多学者为之努力,然时至今日,叶嘉莹依然感慨:“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迦陵论诗丛稿》) 那么,对于如此晦涩之作,要怎样为高一的学生讲解呢?虽然经过一学期的高中语文学习,学生对诗歌的理解与掌握有了新的认识,不过面对这样一首诗,依然是无所适从。而面对高一学生,老师也不太适合作纯粹的学院派考据,所以我在教授《锦瑟》一诗时,为自己确立了两个原则:搁置主旨和化繁为简。所谓搁置主旨,即不考证诗之为悼亡而作与否,抑或为怀人而作与否;化繁为简,顾名思义,尽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引领学生走进《锦瑟》之诗境。 初读感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初读之下,只觉獭祭博奥,雕缋满眼。不过就算不晓其意,亦能感觉到诗歌之美,这就是李商隐无题诗的魅力。那么,如何去寻找打开《锦瑟》诗境之门的钥匙呢? 众所周知,在近体诗中,绝句与律诗颇有渊源。绝句,亦称截句,即是截取律诗两联而成。有学者受此启发,认为可将此诗看作由两首绝句组成:首尾二联为一绝,颔颈二联为一绝。首尾合成效果较好,中间两联却不能成立。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认为,“中间两联虽然受到细致认真的研究关注,但这些诗行如在一首五十联的排律中便近乎完全不显眼”,“尾联是开始思索这首诗的最好起点”。(《晚唐诗》第十一章)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论断。受此启发,在教学过程中,我也引导学生从关注尾联开始。于是,《锦瑟》一诗的教学有了不同于传统教学的方法——逆读法。 二读思考。读完第一遍,学生基本对全诗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此时,需要以问题来引导:你觉得理解这首诗的关键之处在哪里?或者说只要弄懂了某个或是某些词的含义,全诗就解决了?学生基本都会凭着自己的习得经验,将目光聚焦于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进而更指向“此情”一词。我们进一步追问:“此情”到底是什么情呢? 此,指示代词,这;此情,即这种情。这个指示代词呈现给读者的似乎是一种确指(就是这种情),然而读者却无从寻觅。诗人表面上明明白白将诗的情感指给了读者(“看吧,就是这种情”),实则是凭借自己高超的语言艺术玩弄了读者。再品读尾联,我们还可以发现,“当时”一词也是理解诗歌的门径。当时,在那个时候。那么,在什么时候呢?这都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同时要格外留意尾联中的虚词(可待、只是)。这种虚词也赋予诗歌一种语气,从而也具有了自己的不确定性。 有了“此情”“当时”的追问,我们继续“逆流而上”,解读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上句典出张华《博物志》卷九:“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月笼沧海,珍珠上点缀着粒粒泪珠。此句全以冷色调写成。珍珠,本是美好之物,可就是这美好之物上,偏偏附着泪水。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张力(tension)的意象组合。这固然是用典,不过联系李商隐的生平(才命两相妨),似乎还能再发掘点儿什么。沧海、珍珠,不难让人想到“沧海遗珠”之典:《新唐书·狄仁杰传》:“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上句就此打住。 下句语出唐司空图《与极浦书》中引中唐诗人戴叔伦之言:“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戴叔伦之语,是言诗法。而此处李商隐援引,又要说明什么呢?蓝田产美玉,暖日照耀下,美玉升起缥缈云烟。此句全以暖色调写成,与上句形成对比。烟雾缭绕,通常情况下会对我们视觉造成极大的阻碍。良玉,本是美好之物,可就是这美好之物上升起缥缈云烟。这是一种迷幻的意象组合。如果就整一联而言,似乎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无论是日夜,无论冷暖,无论山海,没有一处能得到那么美丽的东西,永远是跟悲哀和失落结合在一起的(参叶嘉莹《叶嘉莹说中晚唐诗》)。 既然得不到,那就无需追寻。无需追寻,即没有这样的悲哀与失落。然而李商隐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于是我们继续探究李商隐的心灵世界,“逆流而上”,解读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上句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对比诗句与《庄子》原文,我们发现,李商隐虽是用典,却多点化之笔。此句中“晓”“迷”即是如此。晓,破晓,天亮。一般而言,天亮即意味着梦醒。迷,沉迷,痴迷,耽溺。庄子在梦里变成蝴蝶,“自喻适志”,天亮梦醒,仍然久久痴迷梦境。这是《齐物论》原文所没有的。在庄子那里,“自喻适志”是一种物我为一的超然“物化”状态,被李商隐借来,或是指代美梦而已。 下句望帝之故事有多种版本,我们这里选取《华阳国志·蜀志》所载:相传战国末年杜宇在蜀称帝,号望帝,为蜀除水患有功,后禅位,退隐西山,蜀人思之。时适二月,子规(杜鹃)啼鸣,以为魂化子规,故名之为杜宇,为望帝。对比故事,我们依然可以发现李商隐的点化之笔:春心、托。春心,即相思。李商隐《无题诗》有云:“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托,寄托。杜宇死后,他的相思之情还要寄托在杜鹃身上,继续延续下去。耽溺美梦,矢志不渝。结合整联而言,这写的是一种执念,一种至死不渝的执着追求。读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李商隐在颈联中表达出来的悲哀与失落了。 那么,诗人是如何将这些感情组织到一起的呢?这就回到了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即绘有花纹的瑟,美称。华年,青春年华。历来关于五十弦解说众多,我们可不理会,此处化繁为简,以比兴之手法视之。拨动锦瑟的一弦一柱,都让诗人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年华,于是才有了下文。由此看来,此诗当为李商隐晚年所写。 逆读完,我们尝试解答何为“此情”,“当时”何时。李商隐这一生可谓“才命两相妨”,失意的痛苦让他努力从古人身上寻求慰藉。而作为失意“代言人”的贾谊与王粲,自然成为义山诗中常见典故,有名的如“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安定城楼》)。在追求自己的理想过程中处处碰壁,忍受着现实无情地摧残,可是李商隐从未放弃,他的骨子里有着太多的执着:“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寄远》)。这样的性格注定他的怅惘与失落:“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锦瑟》),“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昨夜》),“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李商隐的诗所表现的一个基本情调就是怅惘哀伤,这是一种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寻的一种感情(《叶嘉莹说中晚唐诗》)。于是,越执着,越失落;越失落,越执着。李商隐钻进了追寻与怅惘的怪圈。而《锦瑟》一诗作为晚年回忆平生之作,或是对这种感情的重述。所以,追寻与哀悼之间的怅惘,大致就是《锦瑟》一诗表露出的心绪,即“此情”。“当时”,即在追寻之时(“迷蝴蝶”“托杜鹃”之时)。李义山是固执的,却又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矢志追寻的到头来不过是怅惘,然而还是要执着地追寻。故而有“只是当时已惘然”之句。 古人云:“诗无达诂,文无达诠。”对于高中生而言,一味坐实《锦瑟》本事,难免破坏了诗的美感,最终“死在言下”。搁置主旨的处理办法,就实际教学而言,或许能拓展学生的解读空间,引发深思。 李晓林,广东省深圳市深圳科学高中教师。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0ab7b5a4a617866fb84ae45c3b3567ec112ddc3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