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临骏:托将一瓣樱寄我百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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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春樱秋叶,是京都的盛事。严冬之际,樱枝花苞已悄然膨胀。立春一过,气温虽未见回升,但风渐渐温和起来。樱花前线的新闻也排上日程。在银阁寺前住了四年,附近的哲学道是赏樱名所。熟悉了花时,反而格外珍惜花开前的寂静。

最早是小黄花,隐藏于尖刺丛生的硬叶,却有类似木犀科植物的优雅清香。与秋桂相对的春之瑞香是地道的木犀科植物,香气清冽馥郁,可以做香水原料。接着是迎春花、连翘、白玉兰。早樱零星开了几树。倏忽3月末、4月初,不过三五日光景,樱花便毫无准备地开了大半,又一夜醺然全开。游客们也如约而至,挤满花下。上学途中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忍不住停车同看,澄明无际的青空映衬团团轻粉的花枝,的确是无上佳景。

最美是夜樱,在水边垂垂曳曳,黯淡街灯不会夺去星月光辉。夜气朦胧,花枝丰饶,流水不知何处来,携落英与花影往黑暗去,不可置一语。突然一天春雨,脆弱的花很快就凋尽,只好无限惋惜,或者去看仁和寺晚开的御室樱,平野神社的御衣黄。京都人心中,还有几处不怎么被游客注意的看樱花的地方,即“本地人的樱花”。如左京区政府附近一段的白川疏水道,京大北部校区操场附近的一段疏水道,北白川天神宫。有些地方,跟景区离得极近,但游客绝不涉足,因而就成了本地人尤其在意的地方,仿佛是未经打扰的自家后院。

赏花既然是一件极受欢迎的活动,当然也是大众趣味。人一多,就会被认为俗,要生出一些反论,甚至对花也要反感。但要理解日本,毕竟难以避开樱花、富士山、武士等等最典型、涵义又丰富的象征。平安朝之前日本贵族喜爱梅花,《万叶集》中咏梅句甚多,而樱花歌者寥寥,不过四十七首。平安时代是日本文化的成熟期,充分消化大陆文明,孕育出王朝独特的审美意识。樱花的物哀之美,正是这一时期被提炼。去年德川美术馆展出《源氏物语绘卷》《竹河》庭内盛开的樱树令人难忘,曳地乌发、重叠彩袖,虽久历时日,依然明丽夺目。想到上村松园所绘《雪月花》,童女以袖接樱瓣,风致相近。《源氏物语》对后世艺术的绝对影响力,由此再添一种具体认识。小说中有许多植物,藤花、山吹、红梅、红叶、尾花,无不优美。其中,樱花笔墨亦多,“风稍稍起,瓶上的樱花有几片随风纷纷飘散”,别处庭园中,樱花已凋尽,八重樱亦已过了花季”“匂宫叫道,我的樱花开了。怎样才能教它们永不凋谢呢。在树的周围布置几帐,让帷幔垂覆,风就吹不进来了吧”。直可联想到谷崎润一郎《细雪》中对樱花不厌其烦的描摹。

文学作品中的樱花形象,大约与少女、恋情、春意联系在一起。而柳田国男在《信浓樱之话》中讲述僻远乡间的风习,说埋葬客死旅人的地方,常会种植樱花,特别是垂枝樱,因为垂枝更方便神灵栖息。又说某地有古老垂枝樱,村中人视此树为通往冥界的入口。亡灵出现,云来此看花者可免地狱之苦。这些樱花,与我们熟知的樱花印象颇有距离,与九鬼周造热情礼赞的祇园垂枝樱更大相径庭。稍稍挖掘,可以体会到对熟悉概念心怀反叛、恰又找到合适例证的喜悦。

古代日本最多山樱,如今稍往郊外走一走,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烂漫樱云。有研究认为,春樱是与秋天的稻米相对应的植物,与日本本土的山岳信仰及农耕宇宙观密切关联。有关樱花的语源也有诸多讨论,一说认为,“樱”sakura)的“sa,为田野之神,其居所为“kurasa”与“繁荣”“繁盛”“幸福”等表示正面力量的词语亦同源。宿在樱花瓣中的山神守护稻谷,来到田野,成为田野之神。稻谷收获之后,田野之神又回归山中。因此山樱是神圣美妙的植物。而看花的习俗,则起源于去往神圣的山中、在樱树下举行的宗教仪式。


赏樱的仪式,到丰臣秀吉的时代,又成为展现豪富与权力的舞台。1598年,秀吉在京都醍醐寺三宝院举办无比盛大的花宴,请来约1300人,是堪比北野大茶汤、空前绝后的盛会。在许多屏风绘中,都有花见的场面。譬如著名的《花下游乐图屏风》,樱花下庶民与贵人同乐赏花。到江户时代,花见更是不论社会阶层、人人喜爱的春季盛事,有大量浮世绘、诗文为证。

德川家几代将军都曾命人在江户各地种植樱花,各地大名也将本地出色的樱花品种带到江户,极大促进江户樱花品种的繁育。德川家康嫡孙德川光圀也痴迷樱花。据说骏府有冬樱,光圀渴望已久。府吏分赠一株,精心栽培,旦视暮抚,终于盛开。又有张灯看花诗:“白樱树下倒金尊,天为幕兮地为席。惜花终夜移灯看,不知东方既将白。”被尊为日本孔子的“中国国师”朱舜水曾随光圀在后乐园赏樱,有赋云“辑群樱作回廊,蹀躞芬芳联数里”。弟子安积澹泊称舜水“酷爱樱花。庭植数十株,每花开,赏之谓觉等曰,使中国有之,当冠百花”舜水死后,光圀在祠堂边种植樱花,后世况周颐写下“舜水祠环绕,凭香艳绝,映带贞松”“舜水祠堂璨云霞”等句,可反映清末士人对朱舜水关心之切。当然,况周颐本身就是樱花的狂热爱好者,咏樱无数,一补中国传统诗词少有樱花之遗憾。

林罗山随笔曰,日本称樱花为花,犹言洛阳牡丹、成都海棠。这种说法,在许多日人所作的咏樱诗中都能见到。山崎闇斋认为,中国古诗中所咏樱花为樱桃之花,并非观赏樱。贝原益轩在《大和本草》中转述赴日清人何清甫之语,称中国无樱花。江户时代以来学者皆强调樱花的本土属性,其时中国人亦无异议。虽然樱花并非日本独有,但大量观赏樱的培育,的确是日本的成绩。而日本有学者因反感明治以来樱花与民族主义的密切联系,故着重“去本土化”,强调樱花并非日本原生。近年各国还有樱花原产地之争,彼此对照,颇有意味。

有关樱花与民族主义、军国主义的联系,大贯美惠子在《被扭曲的樱花》一书中有精彩详尽的论述。她梳理了樱花象征意义的演变过程,认为樱花涵义的变化,与天皇制的重构、近代军队的构筑密切相关。重构传统,是将改变的文化制度视为“自古以来的传统”,令被灌输者理所应当地接受。首先,樱花延续了幕末以来固有品种的形象,被塑造为“大和魂”的象征,是文化的民族主义。而后,樱花飘零的花瓣寓意为天皇而死的兵士。利用樱花的美意识,当属神风特攻队达到最高潮。书中重点选取特攻队中“非典型”队员的日记、书信,试图在模范战死者之外,还原他们的苦闷纠结。

类似工作,常被诟病为“美化”“强调非人性之人性”。因此很多研究者谨慎地选择绕道,又被目为“暧昧,不知反省”。对不同的群体要有不同的叙述方式,火候太难把握。于是人们更愿意还原樱花的无辜,其与军国主义相联系的往事,被悄然隐去了。

《恋恋昭和》一书里,有这样一段:“昭和十七年(1942)春,我进入阿佐谷杉并第一国民学校。太平洋战争开始后,小学校改名国民学校。叫杉并,就是因为学校被杉树包围,但校门边上,还是好好种着好几株大樱树。在母亲黑色羽织肩头驻留片刻的花瓣,很快被软风吹去,缓缓飘至我足边。看电视新闻拍的入学式,恍惚又回到往昔。虽然过去了半个世纪,而这一日的光景,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吧。

淡淡扫过一笔的战争,永恒不变的樱花。有意思的是,今日一些右翼团体,在宣传海报中,会以樱花、山林、稻田等纯粹的风景为素材,口号大概是“寻找美丽的日本”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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