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美学视域下的《江雪》之意境生成 作者:尹陶陶 来源:《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第7期 摘 要:《江雪》是五言绝句中的经典名篇,古今传诵不绝,关于该诗意境的探讨论述亦汗牛充栋,本文试以中国古典美学中的空间意识为视点,同时融汇当代空间理论的相关思维理论,对《江雪》简白高古的意境之生成“机制”予以剖析。诗歌中意象的选取运用、情思氛围的营造以及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皆展现出空间性的艺术特征,整首诗的韵致及意境也表现出与空间美学精神的契合。 关键词:空间 意象 氛围 道 中国古典美学的空间性特征与古代哲学的空间观念密不可分,在不少哲学典籍中均有所描述,如《易经》中多处使用“往复”“来回”“周而复始”“无往不复”等来刻画空间,《道德经》中有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庄子》曰“瞻彼厥者,虚室生白”等,都表现出古人对“宇宙”“天地”“象”等空间性概念的关注。现代学者对于诗歌意境的探讨,也早已关注到空间性这一视域。宗白华先生在1935 年就使用了“空间意境”① , 童庆炳先生对此解释说:“宗白华在此所说的‘意趣’实际上就是他理解中的意境……他从中国画出发所理解的意境就是在有限空间中看到无限,又从无限空间中看到有限。”并认为:“宗白华教授就是非常重视意境的空间意识的学者。”②程至的先生曾于1963 年使用“空间境象”这一概念来说明“意境”,认为:“意境就是以空间境象表现情趣。”③此后以空间性概念来对意境进行解说的研究越来越多,如童庆炳先生就曾将意境解释为“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能诱发和开拓出丰富的审美想象空间的整体意象”④,后又进一步如此界定:“意境是人的生命力开辟的、寓合人生哲学意味的、情景交融的、具存张力的诗意空间。”⑤张少康先生曾将意境的审美特征概括为四点,第一点就是“境生象外和意境的空间美”⑥,还有很多学者从审美空间的角度来解释意境,如薛富兴先生认为:“意境是主体为自由而创造的独特(审美的)而又广阔的精神空间。”⑦此说是在汲取前人意境论精华的基础上,重点强调了艺术活动中的主体心理特点,但仍然表现出对意境的空间或空间性特质的关注。20 世纪70 年代西方思想界的“空间转向”运动,为空间理论、空间批评提供了更为丰富的话语资源,综合前人的研究成果来看,以空间美学来考察意象、虚实、氛围、情感等诗歌意境生成的诸多要素,已然是一种观照意境多重纵深层次的有效视角,在《江雪》一诗中,空间性的特征体现于意象的选取运用、整首诗的情思氛围以及形而上意义的精神超越等各个方面,从中可以体察到诗歌意境生成的多重机制。 一、意象及其空间性 意象是诗歌艺术的基石,也是意境生成最基本的要素。诗人对意象的选取虽然来自于物象、景象,且物象和景象的范围比意象广得多,但并非所有的物象和景象都能成为意象,只有那些最能体现和表达诗人主观情感、思想的,并能与自然融合的物象和景象才能成为意象,而这种诗人精心提炼的意象,不仅具备客观现实的具象性也即空间性,同时又具备了主观的精神空间形态,可以说,意象往往表现出一种虚实结合的空间性。《江雪》一诗中,“千山”“万径”两个意象的运用首先呈现出一个在视觉上浩大无边、一望无涯的物理空间,这里峰峦耸立,万径纵横,苍茫天宇、皑皑大地间空寂无垠,“鸟飞”“人踪”则均为具体可感的动态化意象,于静态的“千山”“万径”间勾点几笔鸟声人迹,更强化了“千山”“万径”所营造的物理空间的阔大无际感,但诗人又以“绝”“灭”二字缀于“鸟飞”“人踪”之后。一方面,“绝”“灭”意味着物理空间中具象形态的变化,千山万径中鸟迹已无、人烟已逝;;另一方面,“绝”“灭”这两个主观意绪极为强烈的用字,又使得前述四个意象所营造的物理空间呈现出向心理空间的过渡状态。心理空间建立在物理空间的基础上,是诗人主观精神自由游荡的安身之地,“绝”“灭”二字本身意涵聚合的丰富性和感染力,突破了其对于“鸟飞”“人踪”的描述性功能,使得这一诗句中的四个意象突破了物理时空的制约而进入诗人的精神领域,可以从中体察到诗人的内心世界里万物萧索,一切苍茫冷寂。因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既是诗人对现实世界的客观再现,又是诗人对现实境况认识和评价的主观表现,“千山”“万径”“鸟飞”“人踪”既是实象,具备视觉可感的自然属性,同时又可解为虚象,是诗人精神世界境况的微观折射,意象亦实亦虚,呈现出复合的空间性特征。 从整首诗的意象结构安排来看,其组合方式也表现出强烈的空间张力。绝句本身在容量和格律上的规定就使得诗人必然要以最经济的笔墨、最浓缩的语言符号来进行艺术建构,而《江雪》中的意象不仅高度密集,其并置组合的方式也使得意象与意象之间产生了大量空白,这种不完整语言序列中的“留白”,正是蕴蓄丰富情思内涵的艺术空间,也是意境生成的渊源。空旷的“千山”这一意象,其观照视角辽远高旷,“万径”则将视线放低、拉近,投射于地面,然后是一孤舟渔翁,最后是垂落于寒江积雪之上几乎不可辨认的一条钓丝,意象组合的空间由远至近、由大至小,逐渐紧缩,与中国山水画的传统颇为一致。古代的艺术家们,惯于在画幅中先见远山,继而由远至近归返于眼前的水边林下,这也正是古人“无往不复,天地之际”之空间意识的体现。《江雪》中的意象结构可称为“辐辏式意象组合”⑧,即意象群体由外向内凝聚成合力、向心力的整体形象,由浩大无际的“千山”“万径”的广角摄览缩至江上垂钓渔翁的“微镜头”,整个意象群落呈现出由宏观整体急遽落至微观局部的强烈空间张力,意象结构内部的对比冲突使得整个意象群落呈现出一种相互包容、相互渗透的深层感应,诗人的情感意绪、精神沉思在这种意象结构中可以得到无限度的沉潜空间。 二、氛围及其空间性 诗歌的意境往往不是单一层次的,而是有着纵深的复合层次,意境的生成也有一个从初级层次到纵深的过程,粗略而言,意境的生成可大概分为意象层、情思(氛围)层、形而上层三个层次,这三者不是完全分离割裂的三部分,而是环环相扣、层层深化的。谭德晶先生在《意境新论》中有言:“在意象中,只有那些能形成完整连续空间的意象才形成意境。”⑨并指出:“完整连续的空间性是意境的第一个根本特性,除了这个空间性之外,还必须有情绪的弥漫充溢。”⑩这种弥漫于意象空间载体中的情绪氛围是诗人的主观情思在意象层的基础上融汇而成的一种情感意蕴空间,在这一空间中诗歌意境由意象表层向纵深处漫延,诗歌艺术之“虚”的特性也即“韵外之致”在其中得到完满呈现,诗歌中的景、境不再仅仅是客观的存在,而是浸染了诗人不尽的情怀意绪,欣赏者从中能够体悟到诗歌之外的神韵与旨趣。 柳宗元笔下的山水诗有着鲜明的共同点,即诗人的主观情感比较落寞,客观境象描写格外幽僻,因而均表现出清冷、寂寥的氛围感。《江雪》一诗也同样如此,诗人的主观情思过于寂寥,投射于诗歌的境象之中,便产生了一种空灵清寂的情调氛围,这种氛围说到底也是一种空间或空间感,它的生成首先基于意象空间的外射,在广大寥廓的天地之间,鸟迹绝无,人踪湮灭,江寒雪白之间只有一个孤翁,静然垂钓于一叶扁舟之上,整个画面如此幽清冷寂,一尘不染,万籁无声,不着一丝烟火气。在这一客观境象所呈现的空间里,诗人的情感意绪又深度沉潜、全面渗透于其中,“绝”“灭”“孤”“独”等情绪感染力极强的用字强化了诗人主观情思的持续性、扩散性、弥漫性,强烈的主观情感情绪遇到张力极强的意象空间时,如一股气流般扩散展开,在这一空间中四处运动、充溢,使得客观意象与主观情感交相融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远景描摹的极端静寂、绝对沉默,陪衬着下面两句中原属于静态描写的画面,使得寒江独钓的渔翁在绝对沉寂幽静的背景中反而有了生气,显得玲珑剔透,在画面上浮动起来,渔翁于白雪苍茫的寒江之上静心垂钓的安然感,又与前面两句中清峭的境象相互感应生发,强化了整首诗清寂空灵的韵味。意象空间中融汇了诗人主观情感意绪的气流,而情感意绪的气流也使意象空间进一步情绪化、虚化,或者更明确地说是形成了一种情绪弥散的空间性氛围。这种氛围尤其强烈地投射于欣赏者的心灵,使人完全浸没其中,在这一情思弥漫的空间里,情与景、象与意完全交融相通,一切具象化的千山、万径、孤舟、渔翁、江雪都变得空灵剔透、元气流荡、可望而不可即,诗人的笔触所至不仅仅高及峰巅、下及江水,更是在咫尺之幅间涵盖万里,连亘天地,在对有限景象的描绘中形象地映照出无限的苍茫宇宙,使欣赏者的心灵与世界的本体靠近,进入一体天地、齐生万物的境界。可以说,在这种氛围性的空间里,诗歌中的一切有限皆衍化为无限,若有若无,虚实难明,悠远深邃、虚空相间的意境由此而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三、“道”及其空间性 对于《江雪》中诗人所展现的精神世界,前人已有多种论断,如政治批判说、孤傲说、佛禅说等,或者认为诗人以酷冷的客观境况表达对黑暗政治现实的批判,或者认为诗人以“独钓寒江雪”的渔翁形象来自其清高傲世的品格,或者认为诗人意在营造一个静寂空灵的禅悦境界,但若静心体悟全诗,又不免发现此种种论说的片面之处,结合柳宗元的人生经历及生存境遇,确实可以从其诗作中体察到人生逆旅、生命微茫的困境感,但人世对立的怆然意绪显然不是《江雪》精神世界的主导存在,在前述的氛围空间中已论及该诗作对一切有限的超越,在这种超越的形态里,全诗的意境已进入虚空的、形而上的境界中,诗人在这种境界中进行着对人类精神本体——“道”的体悟。 以“道”对意境进行的论说,研究者们已有不少卓见,可以说,“道”是意境的终极。在“道”的层面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与自然合一,人与宇宙没有沟壑、没有隔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诗歌与哲学的界限完全消解,人的精神世界通而为一,达到至上清明的境界,人进行着对自身的反思与建构。在“道”的体悟中,人实现了对功利世俗、感性理性以及对个体的超越。而“道”本身也是一种空间性的形态,中国古典哲学与美学的空间观念本就意指充满意蕴的、大化流行的“道”的空间,“空间”即“道”的空间,“道”构建了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作为价值的终极根源,演化出一个充溢着自身的空间世界,“道”在天曰天道,在人曰人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种循环往复、气化流行的空间蕴涵着人在无限的精神空间里的形而上追求。 《江雪》之“道”的意境,依存于诗中意象的生发和氛围的漫延,如果没有前两层,就不可能有第三层更深广的意境,意象的空间性和氛围的空间性也决定了“道”这一层次的空间性特征,“山”“径”“雪”“江”“舟”等意象所展开的物理空间及审美想象空间最小,因而是意境生成的基础;诗人主观情思渗透其中的氛围空间则次之,这是一个虚实相生又以虚为主的空间,较之意象空间的展开更大;“道”的空间则最大最高,它是诗人对宇宙人生的道的体悟,是充盈着生命之气的主体间性的空间。诗人营造了一个万籁俱寂、空寂无声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空间旷大深奥,时间恒久无际,一切都空无到了极点,有限的景象存在于人间天地中,却又令人感觉到是非人间的、虚化的,寒江白雪中孤舟之上寂然垂钓的蓑笠翁,是宇宙大化间的一个唯一,但他仿佛已经不是一个物质存在的个体,而是充塞于“道”之空间中的“他”者,是与宇宙自然沟通的原始生命形态,往复流动,相互感应,形成一个生命与宇宙亲近和谐的、天人合一的空间。在这一“道”的空间中,诗人从有限超越到无限,又在无限的空间中游荡体悟,以辽阔的内心囊括感应宇宙天地,最终回归到自得的内心空间,从而达致一种旷达安然、徜徉自适的人生境界。 由《江雪》的意象组合、情思氛围、精神体悟等意境构成因素来看,空间性、空间感是意境生成中的重要质素,当然并不是只要有空间就能形成意境,《江雪》所展现的空间美学是多重复合的,诗歌中物理的、客观的实体性空间描摹经诗人情感的生发及欣赏者的接受,呈现出可供主体想象和情感自由活动的心理空间,同时又因想象和情感的活动而产生了蕴蓄情思体悟、精神超越的艺术空间、审美空间,在这多重空间感的交互中,诗歌的意境才得以实现无限的深化。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4c4e7c46ff0a79563c1ec5da50e2524de418d0d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