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遗书 寄给某个旧友的手记 无论哪个自杀的人都没有将自杀者自己的心路历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过。这大概是自杀者的自尊心所致,亦或者他们对自己的心理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吧。而我在这封最后寄给你的信里,我想要将这样的心理清楚地传达给你,虽然我其实并不是非得要将我自杀的动机告诉你不可。雷尼尔([一八六四~一九三六]法国诗人・小说家)在他的短篇中曾描写过某个自杀者,但是在这短篇中主角自杀的理由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了解。你或许会说只靠写报纸的杂记生活很困苦啦、病痛啦、亦或者是精神上的苦痛啦,我猜想到时候你会为我找出许多自杀的动机吧。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那将不会是我动机的全部,最多只能说这些动机大致上是条通往我真正的动机的道路。自杀的人大多都像雷尼尔所描写的一样,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自杀吧。跟我们的行为一样、在行为背后的动机也总是复杂的,虽如此,至少现在的我确实是茫然不安、我对我的未来是茫然不安的。你大概没办法相信我说的话吧,但以我最近这十年的经验,只要我的周遭的人没有跟我有类似经验的话,我的话语应该会像风中的歌一样消失,所以要是真变成那样,我也怪不得你吧„„ 我在这两年间一直只想着死,最近这段时间,我开始仔细阅读麦兰德(Pilipp Mainlander(1841-76)业馀哲学家)的书,他确实是抽象而巧妙地描写出向死前进的路径,但,我想描写的东西是更为具体的。对家人的同情在这种欲望之前什么都不是。对此,你大概不得不以Inhuman来评判我吧。只不过,这种作法要是真的没人性的话,那我大概就是具有没人性的一面吧。 老实说,我觉得我有不得不真实记录的义务在。(我也曾把我自己对将来的不安加以解剖,而我在‘某个傻瓜的一生’中也已大致说明过了,虽然加诸在我身上的社会性条件-但是封建时代在我身上的投影,我故意没写出来。至于为何故意不写出来,这是因为到现在我们每个人仍或多或少活在封建时代的阴影中,而我再在那舞台之外加上背景、照明和登场人物等社会性条件-大多都已表现在我的作品当中,但是,只因为我自己也活在社会性条件中就认定自己一定了解社会性条件是不行的吧。)-我最先考虑到的就是要怎么死才能不痛苦,吊死应该是最符合这目的的手段吧。或许是我要求太多,但我只要一想到自己吊死的样子,我就感到一股出自美感的厌恶。(我记得曾在爱上某个女人时,只因为她的文章写的太差,就突然醒觉而不再爱她。)投水自杀对会游泳的我来说也是行不通的,就算可行那也还是比吊死痛苦多了吧。卧轨自杀的话也同样违背我的美学。用枪或刀自杀的话,很可能会因我手抖得太厉害而失败。从大楼跳下来毫无疑问会死得很难看。考虑到这些理由,我决定服毒自杀。服毒自杀应该会比吊死痛苦吧,但是跟上吊相比,服毒自杀不但符合我的美学,而且还有难以救活的优点。但想要弄到毒药对我来说当然不容易,因此我在决意自杀后,一方面想尽办法、希望能得到毒药,另一方面也积极学习毒药学的知识。 再下来我考虑的是自杀的地点。我的家人在我死后仍要靠我遗产过活,不过我的遗产只有百坪土地、房子、我的著作权和存款二千元而已。想到我自杀之后房子会卖不出去我就很苦恼,这时我不禁羡慕起那些有别墅的布尔乔亚起来。你大概会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吧,我也觉得我现在说的话很可笑,但是,认真考虑起来这些现实问题在在都会对我造成困扰,可是困扰归困扰这问题也不容回避。现在只能期望在我自杀之后,尽量别让我家人以外的人看到我的尸体而已。 但是,即便我已决定好自杀的方法,我心中仍旧有半分是想着活下去的,因此面对死,我需要一个跳板。(我不像西方人一样觉得死是种罪恶,连佛陀也在阿含经中肯定他徒弟的自杀。对佛陀的这种肯定态度,如果是强词夺理、哗众取宠之徒,应该不会甘于只说声“无可奈何”吧。但以第三者的角度来看,应该也有比“无可奈何”更非常而不寻常的、更悲惨而不得不的死。任谁都会想,自杀的人都是遇上“无可奈何的情况”才会去死,所以要是有人在遇到不得不的情况之前就毅然而然自杀,我们反倒该说他是有勇气的。)担任这个跳板的怎么说都该是位女性。克莱斯勒(【Heinrich von Kleist】 [(一七七七~一八一一)]德国剧作家・小说家。写实主义的先驱)在他自杀前也一直劝诱他朋友(男的)跟他一起死,另外拉西奴(【Jean Racine】 [(一六三九~一六九九)]法国剧作家)跟摩利耶尔(【Molire】[一六二二~一六七三]法国剧作家・演员。本名Jean-Baptiste Poquelin 法国古典喜剧的确立者)也企图一同和包尔(【Nicolas Boileau】[(一六三六~一七一一)]法国诗人・评论家。法国古典主义文学理论的确立者)一样跳塞纳河自杀。很不幸地我并没有这种朋友,不过我认识的女人应该愿意跟我一起死吧,但是为了我们两人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培养不需跳板就能从容自杀的勇气,这并不是因为我找不到人陪的绝望才这么做的,应该说在思考的过程中我渐渐变得感伤,即便是要死也不想对我的妻子造成困扰,再者,一个人死也要比两个人一起死容易。一个人独自自杀的话,只要我下定决心随时都能死。 最后,我还必须想出方法,如何才能巧妙自杀而不被家人发现。关于这个问题,在经过数月的准备后,我已有克服困难的自信。(细节方面,为了避免给帮我的人添麻烦,我不能写的太详细。当然,即便写出来也不至于构成法律上的自杀帮助罪。((这般可笑的罪名。如果这样就有罪,那罪犯的人数殊不知会增加多少。帮助我的药局、枪炮店或理发店,即便到时说‘不知情’,但是只要是人内心所想的定会不经意就表现在语气或表情之中,多少会被人怀疑一下吧。虽然我说应该不致于有罪,但社会或法律上仍有自杀帮助罪成立的例子,这些被定罪的人该是拥有多温柔的心呀。)))我已冷静做好准备,现在不过是和死在玩游戏而已,接下来我的心境大概就会和麦兰德的讲法渐渐接近吧。 我们人说到底还是人形兽,和动物一样本能地怕死,所谓的生活能力说穿了不过是动物性的能力,而我也只是其中一匹的人形兽而已。看看我对食色都已厌倦,我身属于动物的部分该是渐渐消失了吧。我身处在如冰一般透明清澄、病态般敏感的世界。我昨天跟一名娼妇一块聊他的债务问题(!)时,渐渐地越来越觉得“为了活下去而活”实在是人的悲哀,若能满足于永远的沉睡,对我们自身来说未尝不是种和平与幸福。我对我自己要到何时才能果决地自杀抱持着疑问,只得说自然对我来说比以前更美了。爱着自然的美并企图自杀、你应当觉得我的矛盾很可笑吧。但我还是要说,自然的美是映照在我末期的视线中的。我比别人都更深地见过、爱过、理解过,过程中相对的我累积了同样多的苦痛,也多少得到了满足。希望你在我死后几年内不要公开这封信。也说不定我最后不是自杀而是病死,这谁也说不准。 附记.我读恩培多克勒(【Empedokles】[(西元前四九三ころ~前四三三ころ)]古代希腊哲学家・诗人・政治家・医师)的传记时,发觉人想要变成神的欲望是从远古前就开始有的。我的手记在我所知范围内,是不存有想变成神的意念的,不,应该这么说,我认为我自己是一个凡人。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在那株菩提树下,一起谈论‘埃特纳火山的恩培多克勒’的情景。在那个时候,我仍是想变成神的其中一人。 (昭和二年【1927】七月、遗稿)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aa07ce89f705cc175427094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