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历史与现实的丝绸册页
说明:文章内容仅供预览,部分内容可能不全。下载后的文档,内容与下面显示的完全一致。下载之前请确认下面内容是否您想要的,是否完整无缺。
银杏:历史与现实的丝绸册页 作者:杜怀超 来源:《延安文学》 2017年第2期 杜怀超,江苏泗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 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系列散文《一个人的农具》《苍耳·消失或重现》,长篇散文体小说《大地册页》等。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等。 大地上的事物。这有点类似苇岸《大地上的事情》的口吻。我说的是大地上许多事情里的细微,那些有生命的、微小的事物,如小到尘埃里的叶落,随着时间册页的铺展,越来越呈现出无限的可能与未知,就像漂流的水手,面对下一个辽阔和无垠。 比如银杏。这是我在江苏邳州铁富和港上两镇读到的。 银杏,俗称白果。银杏二字,文学色彩意味极具浓郁,内嵌着生物学、色彩学还有天生的修辞学,五味杂陈。因为银杏果长成后,起初色彩确实纯白如银。这个带有色泽的词语,银,财气之质;而杏字,只是从形状上解读,其状如杏,有着比拟的意思。实则上,在民间,银杏的称呼,白果者居多。这不是偏见,是源于生存里对饥饿的恐惧、抚慰,民间难得有人家吃得到白果。年少时期,母亲赶集回来,神神秘秘地从兜里倒出半碗白果,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与兴奋,其中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慎重与慌张。这种虔诚与敬畏的表情,只有在她祭祀灶王爷或土地爷时才会露出。一种果实,上升到如此令人敬畏的高度,可见它在民间的分量和神龛般的地位。母亲说这种果实大补,非一般人家有口福的。按照她的理解,这都是官宦人家的美食,与平头百姓无关。母亲叫唤果实的语气里,夹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仙气,她自个命名白果为长生果。从科学上讲,白果非“果”。作为裸子植物,银杏并不具有真正的果实。所谓白果,其实就是颗大种子,最外头乃肉质外种皮,中种皮是白色硬壳,壳里可食用的部分,则是银杏的胚乳。 前往邳州,我近似带着朝圣般的心情,一个人的朝圣。这朝圣,不是徒步西藏拉萨的跪拜与祈祷,也不是对今生富贵以及来生荣华的奢望。我要朝圣的,是一棵植物,一棵叫银杏的树种。我实难想象,一种植物,用恣意繁殖的方式,上升为一座城市的象征,滋润着、庇佑着这座城市的生息者。邳州,号称中国银杏之乡。古老的城市,因银杏而闻名天下。车子驶入地界后,的确,城乡的各个阡陌上,闪过的,总有银杏的身影,成行,成片,成林,甚至成为莽莽苍苍的森林。如果某种植物能成为某个地域的图腾,未免不是件功德无量、造福万代的幸事?人的本质,是诗意的栖居。靠近植物的生活,也就是靠近了诗意的栖居。是的,人也是一株会走动的植物。贴近地面生长,这本身就是还原万物的本质,让植物回到地面,让人回归生活。 溯游而上。据史料记载,银杏的历史自先秦时期始,称之为:甘棠(《诗经?召南》)、杕杜(《诗经? 唐风》二首、杜(《尔雅》)、棠(《史记? 燕召公世家》)、楳(许慎《说文解字》)、柟(《山海经? 中山经》)等。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曰:“沙棠栎槠,华枫枰栌。”“枰,平仲木也。”(引郭璞注。郭璞,东晋著名文学家、训诂家。)这个平仲,指的就是银杏。而银杏一词最初出现,始于宋朝。 银杏除了白果之名外,还有许多诗意有趣的名字,如鸭脚、公孙树等别称。而宋朝之前,古人使用较多的一个别名是“鸭脚”。这一别称取自于其叶形状,扁平而分叉,形如鸭子脚掌。北宋梅尧臣曾作诗曰:“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吾乡宣城郡,多以此为劳”。除了鸭脚之外,银杏还有其他诸多称谓,如平仲、佛指甲、圣树、凤果、飞蛾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银杏还有一种称呼也颇多有趣,曰公孙树。关于此名的来历,一说是因银杏结种迟而树龄长,“公植树而孙得实”,因而为名;一说是中华民族的祖先轩辕氏复姓公孙(《史记? 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银杏的寿龄可与轩辕相比,因而誉名公孙树。 在邳州,银杏起初是与一个村庄的名字相关联的。村庄名叫白马寺村。就是这个原本有寺现今无寺的村落里,一棵栽植于北魏正光年间的银杏树,逾1500 载,今仍华盖如伞。这是自然里的树,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庙宇?活着的白马寺?在邳州,是不是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座绿色的寺庙?从港上国家银杏博览园到古银杏姊妹园,到万亩银杏生态林,我们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建起一座植物的宫殿、寺庙和活丰碑。 这样的作证,我们在“古银杏群落”里找到答案。这个群落里,古银杏树长得大气磅礴,确乎有树精之称。近看它们的铭牌,哪一棵银杏不是上百年上千年?其粗其状让人惊叹咂舌。你看,这棵姊妹树已经有1200 多年了,那棵联姻树充满着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而观音树的传说更是神奇。相传,当年曹操率军东征乌桓班师回朝,在港上观音庙休整时,士兵多患湿疹脓疮。于是,取庙中银杏树叶煎煮,内服外用,不久患者痊愈。曹操手指银杏,兴哉道:“妙哉,真乃观音之树也!”其实,这只是个美好的传说,当不得真。因为,曹操所处的时代,尚没有“观音”这个概念。如今,这棵古树千枝如手,盘根于大地上,神似“千手观音”。其实,观音树所在的位置,历史上正是一座寺庙的遗址,名为“三圣堂”,今已不复存在。邳州古书《抱钟志》中明确记载道:“( 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有禅宗避江南乱,徙植木创庵,钟磐时发,银杏日藩,不啻北鄙古刹也。”我们在群落的一角,还发现一棵树叫抗战树,“抗战树”三个大字,赫然镌刻在巨大的岩石上。石后有一截历经战火洗礼的残垣断壁。这片银杏林,正是抗日战争的历史遗址。据记载,1943 年1 月,罗荣桓领导的八路军发动了艰苦卓绝的郯城之战,当时港上是主战场。一棵百年古银杏树被抗日军民作为掩体,还击日寇。战斗中,日寇的炮火将它从根部打断,藏身树后的八路军将士却安然无恙。翌年,这棵被打断烧焦的银杏树又萌发新芽,古树负伤而复生,长势愈加旺盛。因此,当地人称它为“抗战树”。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棵棵古银杏,积淀的是厚重的史册。对于邳州人来说,它们分明是大地上的活菩萨,庇佑着芸芸众生。 银杏在历史的长河中,同样是卓尔不群。欧阳修写道:“鸭脚生江南,名实未相浮;……因令江上根,结实夷门陬。始摘才三四,金奁献凝旒;公卿不及识,天子百金酬。”同代诗人梅尧臣见之,特馈赠银杏与欧阳修。翻开史册,我们会发现,从古至今,历代很多名人雅士与银杏树结下过不解之缘,赋诗称颂。晋代大司马陶侃任县令时,在文庙内手植两株银杏树,人称“双杏”。六朝时期著名文学家刘勰,晚年隐居浮来山定林寺,曾树石题字。唐代大诗人王维,隐居终南山的蓝田辋川,手植银杏树,并赋诗称颂,有《辋川二十咏文杏馆》诗传世:“文杏结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宋代诗人苏轼在光山净居寺读书时,见寺中唐代所植银杏树而诗咏:“四壁峰山,满目清秀如画;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诗赋众多,不一一枚举。银杏,在古代同样可圈可点,摇曳生姿。在邳州当地出土的近三百幅汉画像石里,表现银杏树的就多达二十余幅。这些石刻中的银杏树,大都刻画在院内亭旁,两株银杏树干缠绕共生,树体逼真生动,叶似鸭掌,重重叠叠,显得枝叶茂盛,生机勃勃。“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晓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夜宿七盘岭》)这是沈佺期笔下的银杏。“长千仞,大连抱。”(《上林赋》)这是司马相如眼中的银杏。一个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个超凡脱俗,溢彩流芳。故此,有文人称誉银杏树为“东方的圣者,中国文人生命的纪念塔。” 在铁富镇,我惊喜连连,源于那个自然形成,充满原生意味的时光隧道,少了几分人工的造作,多了几分野蛮地生长。无数银杏在民间,用自然的方式,完成对时光的追寻与打捞。这些缓慢生长的银杏们,在时间的深处,用活化石的方式存在着,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我们穿行在隧道的深处,三五成群,林间的金黄叶片,随着深秋之风的寒意,断断续续,下坠飘落,以朦胧诗的优美曲线,悄无声息地落地。整个秋天,似乎都凝聚于这枚金黄的叶片上。这段时光隧道的银杏林,蜿蜒大约三四公里。林中各色人等,都相约于银杏最美时刻的相遇。摄影家、艺术家、公务员、工人、学生还有商贩、卖艺者等,他们很自然地倘佯在树林里,随意、率性,无拘无束地与银杏展开对话。人与银杏的对话,不正是人与自然的对话?俗世之重与自然之轻,或许,他们都在寻找尘嚣之外的一个出口吧?特别吸引我的是这样一群人,就是来自当地的村民们。他们有的还没来得及放下农具,就素面朝天地赶来;有的还牵着耕牛,闲庭信步在金黄的林间;还有的,一看就是家庭主妇们,身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绽放黄金般的笑容,流连其间。随着不断闪烁的镜头,在大地上拍摄下她们最美的诗意生活。 好一个时光隧道!这是每一个人的美丽隧道。从生命的碧绿到人生的金黄,隧道的尽头,我们知道等待的是皑皑的白雪年华。我们无须沉思于金黄的下一站,把握现在,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人生?银杏在,美丽就在。这也许是时光隧道馈赠给我们真正的意义吧。 从时光隧道返回,我身体内的几株银杏复活了,尤其是母亲心中的那株。那年那顿白果佳肴,至今我还没有消化掉。在民间,那白果只能像母亲口中等待铁树开花的咒语般,成为永不老去的情结。可惜的是,我们家是没有银杏树的,至今依旧没有。这种生长周期缓慢的树种,只能成为活在我们梦里的童话、传说,它是阳春白雪,难得落生于乡土。民间土壤,留给的是桑树、楝树、柳树、榆钱树、泡桐、枫杨等。人类树文化扉页上镌刻的,永远是生存第一,其次才是健康、长寿、平安等诸多奢侈的愿望。 银杏树,长于炊烟之上,是需要仰望的。民间的人,对于银杏树,尤其是高大葳蕤的银杏,总是喜欢用自己的称呼方式,比如神树、福树或圣树。他们认为,门前有一株银杏,是一种福气、吉祥的象征,庇佑家园。可惜,这是大多数人家的奢望。我们能见到的银杏,在民间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祠堂,一个是墓地。古朴阴森的祠堂,黑的瓦,青的砖,加上白墙,配上充满中国木文化的扇门、木雕以及门楣等,组合出中国民间高深莫测的道家文化,这个祠堂,瞬间就有了神性的色彩。这时,族人总会在祠堂内种植棵高大的银杏,浓荫广福,寓意福被后世,恩泽及于子孙后代。族里的人对这样的银杏,怀有异样的情愫,代替祖先,敬若神明,每逢清明、正月十五、八月十五等节日,或遇有大旱、洪涝等自然灾害之年发生,族人均会纷纷涌来,烧香、进贡、占卜、叩拜、许愿,古银杏树上挂满红色和黄色布条,布条上写着各种祈愿的文字。甚至有人在古银杏树旁垒一小洞穴,用砖瓦石块搭成简陋的小屋,屋内供奉神像,或神仙,或菩萨,或佛爷,消灾消祸,寻求庇佑。而种植于墓地的银杏,则多是为了永久的纪念。 闲读清王士祯的《池北偶谈》,其中记载神事有二。“辛丑、壬寅间,京口檄造战舰。江都刘氏园中有银杏一株,百余年物也,亦被伐及。工人施刀锯,则木纹理有观音大士像,妙鬘天然,众共骇异,乃施之城南福缘庵中。”另一则是,“康熙十八年,江南造战舰。凡千百年古树多被斧斤之厄。巡抚下令苏松道方参议(国栋)亲往伐之,树皆出血。方惊悸得疾,旬日卒。” 奇怪之极,树中藏佛,树会流血。这银杏是否暗合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佛家的因果报应,道家的天人合一,都在神事之中。银杏亘古孑遗,随遇而安,非神即道。而前文把银杏尊为“圣果”“圣树”“佛指甲”,不正是她冥冥之中的隐语? 邳州采风结束。不能忘却的,是那株叫千手观音的古银杏,恍惚间再次浮现,颇有佛缘的名字。难怪银杏被称之为“中国的菩提树”。有植物覆盖的大地总是富有生机和吉祥如意的。也许它在传递隐语。大地上的每一植物,都是与人相契合的,靠近它们,就是靠近生活的真相,靠近人的自身。 让我们像银杏一样活着吧,算是一种修行!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98b87edbb24e852458fb770bf78a6529647d3528.html